婉儿的目光温婉平和,仿佛初夏才融化的山顶雪水,汩汩地流过燥热的土地,抚平了冲动的心。就连她方才所做的举动,在这样的目光和这样的人儿的衬托下,也显得平静宁和,好像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,年迈的皇帝与孝顺的女儿、儿媳以及温驯的妃嫔其乐融融地相处着,每一个人都享尽了自己该享的那一点福分,无论国或是家,都这样安详、平静、从容、美满。
可韦欢记得清清楚楚,婉儿说“陛下睡了”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。那表情有些眼熟,倘若她自己时刻捏着镜子,一定不会不从自己的脸上错过这样的表情。就连太平扯着她出门时脸上都带着这种表情,那种天真的憧憬与鲁莽的果敢混合而成的情绪。情人之间爱因此生,恨亦往往因此起。躯壳渐渐地平静下来,像被雪水抚平的土地。但地下的焦渴却更甚了,像是熊熊烈焰遇见星点冷水,水非但解不了那火,反倒使火上蹿起的蓝焰燃得更旺。
心平静地在跳,沉着、有力,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坚定。嘴角上扬,不是逢场作戏的表情,而是天时地利人和到了浇灌出一朵盛开的牡丹。手将太平一牵,平平淡淡地唤:“太平。”
太平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她,眼中的火还没熄,面容却已沉静。韦欢望着这张脸,便不由自主地想笑,声音倒更寻常:“我还是想见陛下。”
太平便看婉儿,毫无迟疑:“烦请上官师傅代为通传。”
婉儿的裙摆微微一动,黑暗中睫毛的轮廓眨动了一下,接着整张脸都微微一偏,声音平静,仿佛雪水:“陛下睡了。”
韦欢道:“我们自己情愿,你也不许么?”
婉儿道:“我知你心里不舒服,但凡事都有后果——承受后果的,可不止你二人。”
韦欢笑道:“但你就一点都不想试一试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么?”
婉儿沉默片刻,方道:“世人想的事实在太多,岂能一一实现。”
韦欢道:“罢罢,也没有前脚叫人替我们担风险,后脚就急着去告发的道理。我们走。”牵着太平,却不忙走,只叫:“李太平。”
太平应一声。
韦欢看着她,又道:“李乐乐。”
太平依旧也应一声。
韦欢道:“你不怕么?”
太平看着她,伸手握住她的手:“你在阿娘面前这样叫我,我也是这样应。”
韦欢便觉得心头一阵柔软,好像连日来心上的所有灰霾都被这一句话扫开,然而也只不过一瞬之间,便又感到一阵深重的苦楚——她终于盼得了这样的时刻,确认了那人的心意,可却是这样的时节。哪怕早上那么三个月,她也不会这样心虚。不知道这心意是出自无条件的爱意,还是有条件的愧疚。或者二者都有。
不过此时此刻,哪怕只得了这样不明所由的心意,也足以使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朵受到精心呵护的娇花,一枝有依靠的藤蔓,仿佛未来的一切险阻,都已自动自发地被排开。眼向外斜,又看见婉儿,孤单的身影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阶上。忽地又感到另外一种苦楚。
轻轻走过去,向婉儿伸出手,上官承旨迟疑了一下,将手伸出来,与她一握:“雨露冰雪,严霜风刀,前途漫漫,善自…珍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