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他再次醒来,只觉得耳畔细浪呢喃,眼前繁星满空。身体竟然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滑行,全不下沉。似有一物托着自己。低头看时,不由吓了一跳,原来身下一黑黝黝之物正拱着自己浮在水面上稳稳滑动,伸手一摸,粘粘糊糊,滑滑腻腻,原来是一只成年的江豚,不由惊喜,才知道是江豚救了自己。远处忽然传来“奥,奥,奥——”的叫声,赫然是另一只江豚边游边叫,似在呼唤。不由童心大起,不由得:“奥,奥,奥——”叫唤。谁知叫声一落,周围此起彼伏,有更多声音在呼应。周处没有想到周围有那么多江豚无声无息的游动,不由吃惊,没有想到湖底一行能与江豚结成朋友,若是说与人听,谁能相信?情知在自己相助之下,救了幼豚,它们必是因为感激,才如此护航。想到此,心头不由激荡,便发声与江豚呜呜呼应,以示好感。慢慢从江豚声音之中听出它们的欢喜与悲伤各种情感。
江豚推动周处缓缓前行,幽幽夜色中,晚风轻拂,一切那么悠然而静谧!忽然听得远方传来“嘎嘎”的笑声,直如鸱鸢夜啼,令人毛骨悚然。周处立即听得出那声音十分刺耳,不由想起幼年那个抓自己的人来,心道: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口唇轻撮,发出细微的叫声,一边轻抚江豚额头,转身朝那声音传来之处略指一指,那江豚实在聪明,立刻领会意思,径向左前方游去。据今天科学研究表明海豚极具智慧的动物,除了人类,便是海豚了,甚至一些科学家还说它们某些方面的智力胜过了人类。果不其然,众海豚沿着周处所指方向静默而行,片刻工夫,便见到前方果然有一艘大船,大船之上不时传来谈笑之声。
待游到船边,周处起身立于江豚背上,用力一躬身,跃向大船。那船身原本离水面一丈来高,周处堪堪跃到船舷,力道已然用尽,眼见便要落下,忙轻舒长臂,搭上船舷。伏在边上一动不动,听了听动静,探头观瞧,见船头两人轻言细语聊得火热,正是两名船夫,而船舱中人仍谈笑依旧。知道无人发觉,这才轻轻爬上船来,悄无声息走近船舱,从半掩的舱门,向内观瞧。船舱里灯火通明,六人坐成一席,正自饮酒作乐,桌上冷菜热菜俱全,鸡鱼肉蛋,香气四溢。六人之中碧眼紫面的赫然是渔霸天彭式,他远来是客,坐了首席,与他一同相坐的正是灰衣怪客董嗣。两边陪坐的左侧一位是肥头大耳的和尚,满脸横肉;另一人是精壮汉子,渔夫模样,三十多岁年纪,满脸胡须。另有两名女子分坐两旁陪酒说笑,想来是歌妓之流。桌面上四个炒菜,四个烧菜,鸡鱼肉蛋齐全,香气四溢。但见几人推杯换盏,大吃二喝。大和尚向渔霸天敬酒道:“恭喜彭大帅……”
周处肚中饥饿,哪里耐得住?舱门“哐”的一声被撞开,周处大踏步走将进来,一边道:“好酒好菜!如此良宵,不能痛饮三杯,甚是可惜。”走到桌边,旁若无人坐到歌伎身边,端起残酒,一口饮尽,大叫:“快哉,快哉!”边夹几块牛肉,塞入口中,大嚼起来。那歌妓惊叫一声,连忙躲开。
诸人一愣,不曾想在湖心竟然遇到这样一位无礼之徒。胖大和尚道:“大胆狂徒,好生无礼!”伸出醋钵大小的拳头击向周处,周处探出左手,伸掌接住,拳掌相交,二人身形一晃,立时凝定不动,谁也推动不了谁,屁股下的凳子吱吱作响。周处呵呵笑道:“江湖儿女,哪来那么多狗屁礼节?老子饿了,吃你们些饭菜有什么错?大可不必生那么大气。”伸出筷子去夹那最大的一块肥肉,塞向口中。
坐在首席的彭式道:“欺负人么?一边与我兄弟相斗,一边吃菜,可真了不起呀!”伸出手中筷子阻住周处的筷子。两双筷子忽的凝住,如同胶水粘在一起竟不分开。周处那双筷子愈来愈弯,眼见便要断掉。彭式臂上使力,自觉胜券在握,十分得意。岂料手下一轻,周处松手,那筷子脱手飞起,自那名精壮汉子脸前飞过,直射船篷之上,倒吓了那汉子一跳。周处手下不停,早自碗中捞起那块鸡肉塞入口中大嚼,一面哈哈一笑:“一顿餐饭而已,何必那么小气!”说话间,“喀喀”两声,和他对掌的胖和尚坐椅已然断折,向后仰跌。周处早已伸手拉住和尚手臂道:“大和尚,多有得罪。我是饿得太狠啦,恕罪,恕罪。”
那和尚待要再上前动手,却被董嗣伸手阻住:“承弟,同在江湖,救人之急,份所当为。如何因小事苦苦相逼?何况你还是出家之人。”回头拱手,对周处道:“不知小哥高姓大名,从何而来?这湖面上四下无所凭借,你来得突兀,好生教人奇怪。”他和彭式均在七八年前见过周处,此时早已不识。周处哈哈大笑:“董大头领不认识我,我倒识得你。还有这位人称钱塘彭大帅。你们都是一方雄主。我是久有耳闻。不过相陪的两位师兄恕我眼拙,倒要请教。你要问我,我不过是江湖上一个流寇而已,四方为家,到处讨饭吃,藉藉无名,两位自然不知。哈哈!”一番话捧得董嗣大是高兴。
彭式却心中嘀咕:这小子怎知我叫彭大帅?这可是前些日子魏王派来使者许我的官衔,知晓的江湖兄弟倒也不多。一时不明所以,倒觉得要提防他些,便道:“小兄弟太也过谦啦。以你这等人品武功,江湖扬名是迟早的事情。要说我这两位兄弟,大大有名。这位渔夫打扮的壮士叫作彭绮,是我本家兄弟,乃是这鄱阳湖大大有名的人物,将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。大和尚是我董兄弟的族弟,俗家名字董承。只因自幼头上没有头发,索性便出家做了个和尚,法名叫觉相。其实倒是个酒肉和尚。哈哈!”
周处一边撕咬鸡腿,一边道:“多谢彭大帅夸奖。我姓周,叫周子隐,是个无名之辈而已。朋友们送我外号‘恨海狂龙’。若承彭大帅提拔,岂不美哉!吃啊,吃啊,各位吃鸡。我可不会客气啊!”夹菜便吃,一边瞧着他们:“觉相大师,彭绮老兄,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。请多指教。”彭绮道:“客气,客气。”内心却道:恨海狂龙,周子隐?我身在鄱阳湖上,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?
周处怕他听说过自己名字,因此并不报自己大名,只说自己叫周子隐。眼见彭绮神情奇怪,不由好笑,道:“你瞧,我说你们也不信。今日午时,我在湖边和朋友散步,谁知凭空刮来一阵龙卷风,就把我和朋友卷上了天空。当时我就想,这下完了,非摔死不可,谁知天公无绝人之路,把我扔进这大湖里。诸位,我既有‘恨海狂龙’之称,到了这湖中,正是得其所哉。我那些朋友只怕都淹死了,我水性好哇,到了水里便如回家一般。就这样在水里呆了将近一日。反而听到了不少值钱的消息。各位都是江湖人物,可想听一听啊?”说着抖抖湿淋淋的衣服。
这艘船停在水中半日之久,那周处断不能凭空飞来。彭绮、觉相看他衣服上兀自滴着水珠,他竟能在半夜时分无声无息上得船来,委实不能不信他的说法。彭式好奇心也被激起,道:“是好消息么!说来听听。”周处大吃了两口菜,喝了一大口酒,道:“既然是值钱的消息,怎么能随便说出来,除非……”停住不说,用手比了一个大元宝的动作。董嗣道:“水面上能得来什么消息。值得花钱?小兄弟,你莫要信口开河啦!我们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,怎能教你唬住!”
周处道:“这件事说来和……十年前一段往事有关。不说也罢,反正两位也不惧朝廷官军,等他们派兵来时,自……自能应付。”董嗣不急,彭式倒急了:“什么官军?我们兄弟在江湖上过自由自在的日月,也不曾得罪过他们,没有挡过他们的财路,更没……什么作奸犯科的证据给他们抓着。官军……能奈我何?总不能强行加罪给我吧。”周处慢悠悠道:“我是道听途说罢。彭大帅,不必放在心上。不过,现在彭大帅声名在外,‘彭大帅’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响亮。不知有没有引起嫉妒大帅之人的注意。我落水之后,见一艘大船驶来,本欲呼救,却发现是官军船只。便潜入水中,不敢露头。不瞒几位,我也不是省油的灯,作过几件教官家头疼的事。因此上潜到船舷下偷听。那只大船上旌旗飘飘,最大一面黄旗之上书一个‘周’字,旗下站着两员大将。当先一人身高七尺白面短须,却是儒将一般。我看他这般模样,想到那个‘周’字,不由想起我吴军中大大名的人物周瑜都督,我便留神听话。”
胖大和尚董承笑道:“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小娃了,那周瑜早已死了。”周处惊讶道:“哦,这我倒是不知。这么大的消息我咋就不知道呢?亏我还是他本家,也不告知我一声,我若知道便祭吊一番,少说也能混口饱饭!当时我还想呢,不是周瑜便是周瑜后代。”彭绮也被他逗笑了:“你这个周姓本家,只怕你八辈子和他也扯不上关系呀。”周处自我解嘲笑了笑:“等老子出名了。将来死时也不叫我儿子通知他。嘿嘿,是因为我们是本家,我便凝神听他们说话。那名周将军说他有个案件他已经追踪多年了,好像和前朝一位姓吕的有关,现今有了头绪,因此就要出兵……咳咳……不说也罢!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消息。”闭口不谈,只是尽情吃喝。
彭式听得焦躁,却仍耐住性子含笑道:“那旗上书写一个‘周’字,只怕不是周瑜,倒是周舫。周舫也是江南一大家族出身,此人少年好学,举为孝廉,历任宁国县长、怀安县长,志向远大,喜好军功。数年来一直和胡综交好,今来鄱阳湖上,必然事出有因,确实不可不防。不知这周舫究竟来此间说了些什么?”周处旁顾左右而言他,并不理他。
彭式哈哈一笑,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塞到周处手中,道:“兄弟真是好精明。你只管说消息吧,这些身外之后,我也不看重它,你尽管拿去花吧。”周处转而大笑:“彭大帅真是见识过人,快人快语。俗话说:‘视金钱如粪土。’其实,若真是性命也没有了,要这些粪土又有何用?”一边收起银子放入怀中。彭式心下恼怒,口中却不与他一般见识。周处向坐在桌边相陪的歌妓瞟了两眼,仍是不说。董嗣立时会意,命两名歌伎退下。
周处这才说道:“彭大帅说得是。那人果然不是周瑜,也非周瑜后人。恐怕正是你说的周舫。我就叫他周鲂吧。只听那周鲂道:‘伟则兄,吴侯令你在此为官多年,却不能尽职尽责。我作为兄弟,也很想帮你一把。’那叫伟则的说道:‘子鱼,你怎么说话呢?我怎么就没有尽职尽责了?’周鲂道:‘你若尽心尽责。如何当年一对渔民夫妇被绑的案子,你都没有查办清楚?我当年托你侦办此事,可不是因为我私人原因。你是不是瞧我不起,没加看重我所托之事?其实,这在你看起来只是小民之事,实则与当年一段公案有关。’那伟则道:‘岂敢,岂敢。这事,我早已查出端倪,乃是钱塘一霸……’话未说完已经被子鱼掩住了口鼻:‘伟则,防止隔墙有耳,被他人知道反为不妙。’伟则推开他手,哈哈大笑:‘水面之上,何来墙壁之隔?况且,船上兄弟都是心腹之人,还怕什么?’又道:‘那钱塘一霸十分凶狠,搔扰百姓,对抗官军,掠夺官家权力。吴侯只说立足未稳,要我隐忍。我也很无奈。虽然已经得了消息,却也不能硬来只怕打草惊蛇。我派了当地有头面的人前去斡旋,欲要救那李胜夫妇出来,奈何都无消息。因此看来并非一件小案件,内里实则大有牵涉。子鱼如此疑我,陷我不义,实在是误解我了。好在吴侯前日已经对彭式不耐烦了,正在训练解烦兵。来呀,副将听令,今日传令下去,通知钱塘那边诸将作好准备,只要吴王令指到,须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破山越贼众,解除朝廷心腹之患。’周鲂道:‘伟则真是好朋友也!既然肯替朋友出力,我这些兵愿作先锋,助你立此大功。如何?’那叫伟则的听了十分欢喜,哈哈大笑道:‘当断则断,这才是大丈夫所为。我近日一直思考,不能让这些山越土匪坐大,免得养虎为患。’周鲂鼓掌道:‘好,一言为定。’”
彭式听着听着,面色大变。周处道:“彭大帅,你见多识广,既知白面儒将是周鲂,那叫做伟则的却是什么人?”彭式道:“他叫胡综,孙权当年叫他训练解烦兵,端的厉害。他和吴将贺齐曾生擒晋宗,加官建武中郎将。他的确暗中调查过那张阿胜夫妇之事,都叫我推托了……你连他们名姓也不知。怎能记住他们字号?”周处得意笑道:“我虽然不识几个大字,是个粗人。但我过耳不忘。要不怎能在江湖上混?”彭式见他衣着狼狈,说话粗野,更不怀疑,便下令停船靠岸。董嗣却怀疑道:“你这小子可有撒谎?”余下几人目光炯炯,逼视过来。
周处更无惧色,迎着几人目光道:“我又不认识他们,也与你们没有交情。干么要撒谎?你叫我编也编不出来,我哪知什么子鱼伟则,子丑寅卯的是什么东西?更加不知周鲂胡综,哪知道他们还取个鱼呀虾呀的外号。老子倒有个外号叫‘恨海狂龙’,倒比他们鱼呀虾呀好听的多!我今天是得彭大帅的银子,才给了这样的大消息。你们不信便罢,赖钱不行。”向后退开两步,双手护住胸前的银子所在。彭式连道:“罢了,罢了!周处兄弟所言不会有假,周鲂处胡综确实暗中有过交涉。只因我知此事与当年第一勇士吕布有关,因此从未松过口。我今天就赶回钱塘,率领族人部众,即刻起义,望董兄、彭绮兄弟互为响应,共谋进退,闹他个天翻地覆,也为我们山越人争口气,咱们自立为王,做自己做皇帝,省受他们鸟气。”四人计议谋划良久。船也已到岸。
彭式邀请周处同行:“兄弟智勇双全。当此时机,大丈夫立功建业,须当仁不让。你随我同往钱塘共创大业,成就一世英名。务必不要推辞。”周处难为道:“那周鲂所寻的那对夫妇是我父母有仇。我想要追踪周鲂探查线索,等他们找出那对夫妇,我便可将他们夺回报仇。因此上我不便与你同行。”彭式道:“追寻那对夫妇之事何必找那周鲂?他周鲂不是还要派人到我那里查嘛。你随我去,但能立功,我必帮你找到那对夫妇。”周处心中大喜,口中却道:“钱塘就要发生大战,这可是你们大人物之间的事。大象打架,我们这些小百姓可要倒霉了。”彭式早看出这少年贪财,便道:“周兄弟若肯前往助我一臂之力,珠宝财物,美酒佳肴,任君取用。”周处大喜道: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彭大帅有此心意,大事岂能不成,我岂有不去之理?当得效劳,当得效劳!”